不那么穷的人家能干吗?也好问。
她丈夫回答:可以把儿子送去学堂上学。
去学堂上学可以怎么样?
丈夫回答:就可以不用像我们一辈子浸在海水里。
丈夫还说:其实咱们祖上原来也是个什么大学士,逃到这来的。来到这里后,咱们都被生活按在海水里,都忘了,咱们是谁。
到,为的,就是听那鬼魂,从“四书”读到“五经”,从庄子读到老子。打锅人以为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喜欢看他打铁,还好奇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也好说:很好听啊。
打锅人不理解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听打铁声,但他也不赶。他说,他家是不可能再出现女人了,这个叫也好的小女孩愿意陪他,挺好。
说到这,神婆还补充了一下:可惜我就只能听鬼读书,但没有办法学写字,要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读书人……
神婆那天晚上和我讲了许多鬼魂被困在人间的原因。她说:你看,这么多人到死还过不去的坎,对我这个又老又臭的神婆,对你这个又小又无知的孩子来说,是不是挺搞笑的。
我不觉得搞笑,因为,我那时候心里在想:我爷爷、我奶奶、我阿母的故事,包括我未来的一辈子,讲出来,被另外的人听了,会不会也挺搞笑的。
其实那神婆是不信的,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大学士的痕迹。但她丈夫信,她公公信。
直到要出海的那天,也好才知道,这次讨大海真是一场豪赌。上船的不仅有她丈夫和公公,还有她公公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子。她算了算,夫家这边,除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堂哥,全家族都去了。
神婆说,她就这样偷听了几十年鬼的故事,但从来没和鬼开口说话,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鬼,是自己的丈夫。
神婆说,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披上现在这身命运的。她把自己的记忆找了又找,后来觉得,或许是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她生下儿子那天,丈夫讨小海回来,手上都是黏稠的海泥,他把手洗了又洗,这才敢抱。一抱,就不舍得放。她看着高兴,然后就自己念叨了:皮肤那么白嫩,哪像以后要去海边讨生活的人?手指那么长,明明是拿笔的手。
她就随口这么一说,她丈夫先是很高兴,说:就是就是,咱儿子就是和咱们不一样。然后就突然不吭声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丈夫和她公公一起来找她,说,他们决定要赌一次,讨一次大海。他们说,南洋恰好有商人来定了一批布料,他们算过,押运一趟往返,扣去租大船的费用,还能挣个几百两。几百两什么意思?神婆说,当时她丈夫这么问她,她还没答,丈夫自己先答了:咱们就可以算不那么穷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