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朱红色庞然大物,高高翘起棺首宛若艘乘风破浪大船头。凭着丰富有关棺材知识,知道老太太棺材是二寸板杨木棺,而且很可能是黄记棺材铺产品。棺材盖子,在木匠们术语里叫做“材天”,材天和棺材接合部,要求严丝合缝,连根针尖也不允许插进去。铁匠功夫在淬火上,木匠功夫在合缝上。这老太太棺材很可能是黄记棺材铺学徒制做,“材天”与棺体,闪开条大缝子,别说针尖,连小耗子都能钻进去。
那个自动地跳进棺材老太太,是否还躺在里边呢?们借着远方炮弹出膛时闪光,禁不住地都把目光投向那道缝隙,生怕出现奇迹,但又盼望着出现奇迹。许多关于死人起尸成野鬼传说,越是不敢想,越是从记忆库里有声有色地闪出来,连个细节也不漏过。母亲说:“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什都不要想。”她似乎猜到们心思。她把那杆大枪放在“材天”上,说:“娘活半辈子,捉摸出几个道理: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三间破屋;孤神野鬼,怕得是正直人。孩子们,睡吧,明晚这时候,咱就睡在自家炕头上。”
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母亲搂着鲁胜利,倚靠在墙壁上,打着不均匀呼噜,在呼噜中间,穿插着痛苦呻吟。八姐睡梦中也拽着母亲衣角,她有梦中磨牙习惯,咯咯吱吱,仿佛耗子啃箱底。大姐躺在堆乱草上,头枕着两块砖头,沙枣花和大哑、二哑,都把脑袋扎在她腋窝里,像窝猫。头紧挨着奶羊脖子,听着草在它喉咙里滚动声音。厢屋门破几个大窟窿,与这个季节颇不相称热乎乎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断壁残垣,散发着刚出窑新砖气息。个黑乎乎大东西,身上闪烁着星光,在废墟里走动着,踩得瓦砾哗啦响。不敢叫醒母亲,她实在是太劳累。也不愿叫醒大姐,因为她也非常劳累。只好揪着羊胡子,把它揪醒,希望它能给壮胆,但是它睁下眼,立即又把眼睛闭上。那个庞然大物还在废墟上折腾着,并且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村子里突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怪声,然后是杂沓脚步声,铁器碰撞声音、皮鞭呼啸声音、烧红铁器烙在皮肤上声音,伴随着声音,是脚臭与尘土气味、红色铁锈气味、猩红血浆气味、烧糊皮肉气味。只红眼睛小老鼠在棺材盖子上跑。它像顽童样沿着那枝枪柄弯曲大枪跑。可怕事情跟随着小老鼠尾巴发生:棺材里传出来细微声响,仿佛那个死老太太用她枯干手摸索着寿衣花边,继而是悠长叹息和梦呓般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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