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从来叫他皇上,可或然我从没真将他当做过皇上。
又或然我总是只将他当做了皇上,才叫我一直一直完完全全地想错了——
原来前日他当着沈山山将我寻去问话,他当着沈山山问我要不要查定安侯,并非是为了哂讽沈山山,也并非是为在沈山山面前提点我去劝阻我爹。恰相反,他只是为了在这场他早已知道的变故中保下我,才费心拿我来提点沈山山,要沈山山知道——沈府要是一反,我稹家就饱受牵连,我更会饱受牵连;沈府要是落难,稹家就不会有安宁,我亦不会有安宁。
他是要警示沈山山去告诫定安侯不要刀尖舔血、以卵击石,我却想作他是拿沈山山来震慑我,要我劝服我爹。
——是我想错了,我从来都把他想错了。是我被一身的亲缘恩义蒙蔽了心窍,是我一直都想瞒着他,瞒着,怕着,心虚着,也就越来越看不见……
知道,你已经信了。”
【佰捌伍】
我不知道我该信什么。
也或然是八年待在御史台,叫我永远都知道我该信什么,也早已知道我该信什么,却不敢去信。
——皇上说我想错了,是我二十年都想错了。他说要反的人根本不是我国公府,而是定安侯府,是沈府……
看不见皇上他十来年中从来真正纵我,他从不曾用谁来镇过我,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威慑我。
那么多日来的那么多沉默里
他说要反的人不是我爹,而是沈山山的爹,是我二十年来都想错了。
可若此事果真,那仅仅就是我自个儿想错了吗?又何尝不是所有的人都由着我去想错的?
我此时坐在尚书房后院儿的石凳上,无措得像个没手没脚的废人,沉抑到泪干语失、心似含铁,只觉周身满眼的绿树繁花与青白天色恍如一瞬结成了刚硬的坚冰,又被这一忽如其来的真相霎时击成了片片零落的碎泥……而那些在我脑子里长存的一道道过往——我少年的光景,我家,我父兄,我的沈山山——无论是笑闹还是悲切的,无论是平和还是愤怒的,无论是沉稳还是跌宕的……都尽数狠狠碾压在那碎泥上,将那水白的细面儿立时碾满了一滴滴的血。
我停停看着皇上背影的青云龙章消失在廊角,却仿佛又看见他前日宣我入宫问责沈山山时坐在阑干后撒饵喂鱼的模样。那时我要走,他隔了碧塘看着我笑,又一时垂眸看脚下塘中簇头的锦鲤竞跃——如今料想起来,实则他从来不该是什么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他也从未慷慨解囊布施善道。
皇上是个皇上,是个神智沉稳翻转乾坤的皇上,他的好意是待我的,可他眼中看见的,除了我却更是朝堂上风起云涌、权宦纠葛、党羽起覆,他从来都很清楚,很清醒,很清明,他却还是把我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