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忆挣脱美云手,奶声奶气叫着少轩叔叔,小步跑上前,莫青荷掏出枚糖果,剥开糖纸放进他嘴里,阿忆腼腆笑着,漆黑眼睛弯成两只月牙儿。
他牵着阿忆,步步走向飞机舷梯,身后人潮汹涌,那些粉光霞艳,纸醉金迷,战火与硝烟,生存与毁灭,信仰和沉沦都渐渐失去色彩,就像出唱到尾声戏,演员下场,大幕合拢,观众从场黄粱梦中惊醒,惊叹还在人间。
人间,有时比戏词更旖旎凄艳。
沈培楠刚刚给他讲个洋宗教里故事,说是洋人神为惩罚人们罪孽,降下滔天洪水,又造出艘大船,供生灵延续血脉。
他看着那架在阳光中熠熠生辉银色飞机,觉得它很像故事里诺亚方舟,他们坐在同间机舱,属于不同政党,倾向不同组织,有些人忠诚,有些人背叛,有些人相爱,有些人仇恨,然而他们从未比现在更清楚感觉到,他们是亲人,是战争和苦难都无法割舍血脉与同胞。
”
他闭上眼睛,灰白脸颊透出血色:“美云,不能再让你……让你……跟受苦。”
美云忽然哭,大颗大颗眼泪跌落脸颊落,她抽回只手,捂着嘴巴,克制住即将喷薄而出啜泣:“那东西,你戒吗?”
莫柳初点点头:“戒,后半辈子,陪你好好过。”
美云伏在他身上,双肩耸动,痛痛快快大声哭泣,头蓬松卷发被泪水沾湿,湿漉漉贴在脸上。莫柳初轻轻抚摸妻子头发,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休息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停在莫青荷身上:“少轩,叫嫂子。”
陪护人员推着轮椅,莫柳初梳洗清洁,裹着厚厚毛毯,被小心翼翼推进机舱,莫青荷往他怀里揣个热水袋,俯身握住他枯瘦手,轻声道:“师兄,咱们要走啦。”
“你好好治病,等你好,咱们再同台,让洋人也见识见识咱们中国人戏。”
他目光迷离,叹道:“
莫青荷又喜悦又悲伤,泪水快要涌出眼眶,他忙不迭答应,用手背狠狠擦擦眼睛,对着病床前女人深深鞠躬,响亮地喊道:“嫂子!”
前尘如云烟过眼,很多爱恨,很多故事,很多分离与团圆,终于到收尾时候。
飞机起飞那天天气很好,视野开阔,万里无云,虹桥机场客人川流不息,皮鞋,布鞋,高跟鞋,中西,土洋,汇成阕热闹交响曲。
莫青荷穿着新做雪貂皮坎肩,眼里含着不多不少三分笑,跟在沈培楠身边,雪白风毛将他衬得眉清目秀,他拎着只方格小皮箱,觉得自己在乱世里漂大圈,临到最后,依然是那个被养在家里小戏子。
当然,也有什不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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