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须剃时候,他会装病,听见剃头唤头响他就宣布肚子疼。已有头发,为什还得剃呢?他自己这样问心,而觉得假装肚痛是可告无愧。
眉毛头发俱全,脸又出毛病,越来越黑。天至少得洗三遍!水本是可爱,可是就别上脸。水上脸非胡来不可,本来脸不是盛水玩艺。它钻你眼,进你耳朵,呛你鼻子,淹你脖子,无恶不作。况且还有胰皂助纣为虐呢,辣蒿蒿把眼鼻都像撒上胡椒面;你越着急,人家越使劲搓,搓上没完,非到把你搓成辣子鸡不完事,连嘴里都是辣。不能反抗,你要抬头,人家就按脖子,直按到盆里,使你鼻子变抽水机。也不能不反抗,你要由着性儿叫人家洗,人家以为你有瘾,能干脆把你脸用胰子沫糊起来,为是显着白,整整糊四五点钟。天赐办法是不卑不亢,就盼着给他洗脸人生病。事实逼,连天赐也会发恨。
他点也没觉得脸黑有什障碍,脸黑并无碍于吃饭。他不知大人们为什必替他操心。有许多他不能明白事,而且是别问,问就出毛病。他学会自己嘟囔,对着墙角或是藏在桌底下,他去自言自语:“桌子,你要碰福官脑袋呀,福官就给你洗脸,看你多黑!给你抹条白胰子,福官厉害呀!不是福官厉害,他们跟福官厉害,明白吧?臭王八!”这最后称赞,他没肯指出姓名来,怕桌子传给那个人,而他屁股遭殃。
天赐虽然说不出来,可是他觉到:生命便是拘束积累。会事儿越多,拘束也越多。他自己要往起长,外边老有些力量钻天觅缝往下按。手脚口鼻都得有规矩,都要丝不乱,像用线儿提着傀儡。天上虹有多好看,哼,不许指,指烂手指头!他刚要嚷,“瞧那条大花带儿哟,”必定会有个声音——“别指!”于是手指在空气中画个半圆,放在嘴边上去;刚要往里送,又来:“不准吃手!”于是手指虚晃招,搭讪着去钻钻耳朵,跟着就是:“手放下去!”你说这手指该放在哪儿?手指无处安放,心中自然觉着委屈,可是天赐晓得怎样设法不哭。他会用鼻子撑力顶住眼泪,而偷偷跑到僻静地方去想象着虹美丽,小手放在衣袋里往上指着。
多,不准作事儿多。另有些必须作,都是他不愿意作。他小眼珠老得溜着,像顺着墙根找食吃无娘小狗。在那可怕眼线外,他才能有些自由。对那些不愿作而必须作,他得假装出快乐:当他遵照命令把糖果送到客人手下时候,他会心中督促着自己:“乐呀!福官不吃,送给客人吃。因为妈妈说福官不馋!”把唾沫咽下去,敢情没有糖那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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