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张大哥知道山是西山,对于由北山来卖果子都觉得有些神秘不测。最远旅行,他出过永定门。可是他晓得九江出磁,苏杭出绸缎,青岛是在山东,而山东人都在北平开猪肉铺。他没看见过海,也不希望看。世界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乡下人,因为他不是生在北平。张大哥对乡下人特别表同情;有意离婚多数是乡下人,乡间媒人,正如山村里医生,是不会十分高明。生在乡下多少是个不幸。
他们二位都在财政所作事。老李学问与资格,凭良心说,都比张大哥强。可是他们坐在处,张大哥若是象个伟人,老李还够不上个小书记员。张大哥要是和各国公使坐在块儿谈心,定会说出极动人言语,而老李见着个女招待便手足无措。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孩子们中位。说不上来为什那样不起眼。张大哥在没剪去发辫时候,看着几乎象张勋那有福气;剪发以后,头上稍微抹点生发油,至不济象个银行经理。老李,在另方面,穿上最新式西服会在身上打转,好象里面絮着二斤滚成蛋碎棉花。刚刮净脸,会仿佛顺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涩又暗。他递给人家带官衔——财政所第二科科员——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天,才敢承认这是事实。他要是说他学过银行和经济学,人家便更注意他脸,好象他脸上有什对不起银行和经济学地方。
其实老李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稍过大些,嘴整齐白健牙。但是,他不顺眼。无论在什环境之下,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人家要是给他倒上茶来,他必定要立起来,双手去接,好象只为洒人家身茶,而且烫自己手。赶紧掏出手绢给人家擦抹,好顺手碰人家鼻子下。然后,他语不发,直到憋急,抓起帽子就走,气不定跑到哪里去。
作起事来,他可是非常细心。因此受累是他事;见上司,出外差,分私钱,升官,概没有他份儿。公事以外,买书看书是他娱乐。偶尔也独自去看回电影。不过,设若前面或旁边有对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接个吻,他能浑身麻,站起就走,皮鞋铁掌专找女人脚尖踩。
至于张大哥呢,长长脸,并不驴脸瓜搭,笑意常把脸往扁处纵上些,而且颇有些四五十岁人当有肉。高鼻子,阴阳眼,大耳唇,无论在哪儿也是个富泰人。打扮得也体面:藏青哔叽袍,花驼绒里,青素缎坎肩,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绢擦擦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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