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永远病下去,假如时死不话。可是他慢慢好起来。她还是至少有多半夜不睡。直到他已能起来,她仍然不许他出去方便。她好似不懂什是干净,哪是污浊,只知道有他。她不会安慰他,每逢要表示亲爱时候只会说:“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吃口啊!”这个,并没给老李什感动。可是有天夜间,他恰好是醒着,她由梦中惊醒:“英爸!英爸!”老李推她下,她问:“没叫呀?好象听见你喊声。”
“没有。”
“是作梦呢!”她不言语。
老李不能再睡,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
太太去抓药,老李把英叫来:“菱呢?”
红烛光在满屋里旋转。他奔椅子去,栽似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象来自另世界。
二
老李因为不顾影自怜,向来不肯闹病。头疼脑热任其自来自去。较重病才报告张大哥,张大哥自有家藏丸散膏丹——连治猩红热与白喉都有现成药。老李总不肯照顾医生。
这次,他觉得是要病。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泄露心里秘密。他本能理会到,假若要病,定便厉害——热度假如到四十八,或百零五,他难免要说胡话。只要说胡话,夫妻之间就要糟心。
他勉强支持着,自己施行心理治疗。假装不和病打招呼,早晨起来就到街上走走。街上是元旦样静寂,没有什人,铺户还全关着;偶尔有个行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笑意。老李刚走出不远便折回来,头上象压着块千斤石;上边越重,下边越轻,步陷,象踩着棉花。他咬着嘴唇,用力放脚,不敢再往远处去。回到家中,他照照镜子,眼珠上象刚抹红漆,丝丝没有抹匀。他不肯声张,穿着大衣坐下。
“菱叫干妈给抱走。”
“干妈来?”
“来,张大哥也来。”
忽然立起来,把帽子象练习排球似托接。
“爸,你干什玩呢?”英问。
他打个冷战,赶紧放下帽子。他说话,可是不晓得说什呢。又把帽子拿起来,赶紧又放下。直奔卧室去,头栽倒床上。
新年头几天,生命是块空白。
到初五,他还闭着眼,可是觉出有人摸他脑门,他知道那是太太手。微微睁开眼:她已变样,象个久病妇人:头发象向来没有梳过,眼皮干红,脸上又老二年。她眼神,可是,带着不易测量股深情,注视着他头上。他又闭眼,无力思索,也不敢思索。他在生死之际被她战败!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看护下静卧着,他和婴儿样没能力。他欠着她条性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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