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倌听了,叹一口气,说,都说做豆腐是世上三苦,但你晓不晓得什么东西比这三苦还苦?
秋林摇头。
老倌说,世上最苦,就是送结发人上黄泉路。
秋林听了,似懂非懂。
水作店待一阵,师傅们的早饭也该吃好了,秋林便匆匆赶回南货店。站在柜台上,秋林不晓得是不是早上说起外公缘故,整一日,他都觉得闷闷不乐。
就不再那么冰清水冷。老倌也欢喜秋林去,有时,让秋林跟他讲讲家里事情,讲讲以前学校事情,有时让秋林南货店里带报纸去,将报纸上内容读给他听。老倌不识字,但报纸上事情,他最欢喜听。在秋林面前,老倌从来不讲自己事情。他不是本地人,水作店的房子也是问村里租的。他为何要来此地,家里还有什么人,他从来不说。好像他是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一样。
秋林坐灶膛里,看着老倌在灶台边忙碌,忍不住问,老倌,你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吗?
老倌面无表情,半日吐出一句闲话,儿女不孝,有倒不如没有。
秋林没听懂,想起昨夜事情,又问,你这样年岁,一个人待在此地,身边没人照顾,要有头痛脑热,多少不方便。
老倌说,我要是有你这样儿子,我就前世修来福气了。
秋林记得,外公的老屋道地[1]里有一株葡萄树,但他从来没吃过那上面的葡萄。因为葡萄还未成熟,附近的鸟都飞来啄。但外公从来不赶,他总是端坐在中堂左边的那条太师椅上,人坐得笔直,喝着老酒,眯着眼睛看那些鸟啄葡萄。
小时,外公对秋林最好。秋林去,总是叫外婆去码头上买新鲜海货。但外公不欢喜秋林的父亲。从上海回来后,秋林父亲一日都没到他屋里来看望过。父亲胆小,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外公在上海出了事情回来,父亲因为是机关干部,怕吃连累,便有意跟外公划清界限。秋林记得,外
秋林笑,说,老倌,你当不了我父亲,你跟我父亲不像,他比你高大,也比你胖。看面相,你倒有点像我外公。
老倌听了,来了精神,要秋林跟他说说外公事情。
秋林说,我外公像你一般瘦,稍微比你高一些。他以前外国轮船上做生活,后来出了事情回到县城。我外公顶欢喜吃老酒,那时节,没有铜钿买下酒菜,阿婆就动脑筋。每年蚕豆收获时候,外婆就买来好蚕豆,拿菜刀割个小口子,用油炸了,撒上细盐,在一个双喜罐里装好。那罐子放在一口花梨木大衣橱上,高得很。我去外公那里时,总是拉来骨牌凳,踮着脚尖去偷蚕豆吃。那蚕豆炸得蓬松,香得掉鼻子。
老倌说,炸蚕豆配老酒,最好滋味不过。
秋林说,我十三岁时,外公就生病死了。外公死了,外婆伤心,半年后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