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会接纳我们的。父亲虽然痛恨母亲堕落不贞,但他对母亲其实并未能忘情。他房中挂在墙上那张跟母亲合照的唯一相片,一度取了下来,许多年后,又悄悄地挂回了原处。如果母亲生前悔过归来,我相信父亲也许会让她回家的。而我曾经是父亲惨淡的晚年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变成一个优秀的军官,替他争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革职的屈辱。我被学校那样不名誉地开除,却打破了他一生对我的梦想。当时他的忿怒悲愤,可想而知。有时我也不禁臆测,父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丝希冀,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亲一度那般器重过我,他对我的父子之情,总还不至于全然决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再面对父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母亲生前在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入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大概她也害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一直到她死亡后,才敢回家。母亲死了,竟还害怕,怕流落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她那躯满载着罪孽的肉体烧成了灰烬还要叫我护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归宿,可见母亲对我们这个破败得七零八落的家,也还是十分依恋的。
我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京华饭店的信笺,信笺背面写着“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华饭店那个客人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在信笺正面,给父亲写下了两行字,押在饭桌上母亲的骨灰坛旁:
父亲大人:
母亲已于中元节次日去世。这是母亲的骨灰坛。母亲临终留言,嘱儿务必将她遗体护送回家,并下葬弟娃墓旁。
青儿留
我必须在父亲回来以前离开,以免与他碰面。临走前,我到我与弟娃从前那个房间去打了一转。弟娃的铺盖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席枕头都在那里。枕头上还叠着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袜、文具书籍,统统未曾移动过,但是整个房间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沙,几个月没有人打扫过了。我什么都没有拿,把房门仍旧掩上,走出了家门。巷里的风迎面横扫过来,夹着疾雨,打在脸上,阵阵麻痛。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