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劝解,我还有的是可说的呢。这根本无关乎你是什么人,我执拗地暗想,这根本就与你无关,并不是你在给父母或者姐姐写信,而是时代本身,一千座无线电广播和一百部长篇小说在讲述西伯利亚建设和处女地开垦,讲述正直人的勤恳工作。我会对他说,在我们的故纸中明显可以看见日常生活用于自我讲述的语言是如何变化的,在20世纪10年代和30年代之间横亘着怎样的语调鸿沟,报纸和电影是如何组织内部话语的。你的信件恰恰构成了60年代的范本,事实上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正是其最原始的面貌,能够让我们感受到时代。这本书也并非关于你是什么人,而是关于当我们往回看时,我们会看到什么。
但我并没有将这番话说出口——幸亏。我们已经挂断了电话,我对于自我正确性的信念越发强烈,直到我意识到自己真正所指的是什么。我尽管没有直说“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但事实上离这已经非常接近了。能够整理自己的信件和日记,并毁掉不愿意示人的一切的人是幸福的;书面文本会营造虚假永恒的感受,让你无法将可笑的情书用斧头砍掉,而气头上的一句话会伪装成最后的真实。这正是我们谈话的隐含内容:简单而言,就是我几乎准备为了僵死的文件背叛活生生的父亲,二者相较,我更信任前者。我有种感觉,仿佛书信本身突然开口,对我说:“别碰我!”
我不敢想象,太姥姥萨拉会如何答复我,假如我问她,我能否刊印她的书信。但死者是不会被征求意见的。
我是这样理解爸爸的:他对于自己在哈萨克斯坦的生活的汇报其实是“虚假繁荣”,为的是让亲人高兴。在那些让我联想到流浪汉小说、奇妙历险的地方,他所记住的是脏污,是苦闷,是烂醉如泥,是世界尽头的简易板棚,是大兵们骂娘的脏话,是没完没了的偷窃。他故事中的勇敢无畏和精神振奋都是伪装出来的,但恰恰只有它们被时间保留了下来。糟糕的还不止如此:假如连这些如此翔实的亲人书信都无法充当见证,充当那块赖以恢复过去面貌的骨头碎片,那么其余一切试图从书信和手帕中重构某些事物的企图都无非是wishfulthinking,心理分析师所谓的“意*”。较之于为人所称道的事业——譬如研究或者调查,我这么长时间以来所做的一切突然变成了弗洛伊德所谓的“Familyromances”,感伤的往昔浪漫曲。
本就如此。你看着本族亲人的照片,仿佛在看着humanzoo,其遥不可及的生命正如铁笼中的野兽。这有些类似于我总是带在身边的那个写满菜谱的文件夹。那上面是太姥姥、姥姥、妈妈的笔迹,曾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