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苏东坡这样灵魂竟然寂静无声,那,迟早会突然冒出种宏大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
他想,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地方,恰恰正是它们毛病所在,它们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地方也大多是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官以为自己真很懂得这套,扬扬自得地炫耀,其实又何尝懂呢?直到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到黄州是觉悟,与以前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答李端叔书》)
苏东坡这种自省,不是种走向乖巧心理调整,而是种极其诚
出个道理来。
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英雄,不知怎来把你打扮成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个深深忏悔俘虏。
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抗议,发表自己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柏杨先生提出“酱缸文化”,旦跳在里边,怎也抹不干净。
苏东坡怕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文化人会不怕。但他内心仍有无畏面,或者说灾难使他更无畏。
他给李常信中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壇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这真诚勇敢,这洒脱情怀,出自天真大半辈子苏东坡笔下,是完全可以相信。但是,让他在何处作这篇人生道义大文章呢?没有地方,没有机会,没有观看者,也没有裁决者,只有个把是非曲直、忠*善恶染成色大酱缸。于是,苏东坡刚刚写上面这几句,支颐想,又立即加句:“此信看后烧毁。”
这是种真正精神上孤独无告。对于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那阕著名《卜算子》,用极美意境道尽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人生喧闹,去寻找无言山水,去寻找远逝古人。在无法对话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定会变得异乎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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