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喉头涌上阵痰,急剧地喘咳,然后奄奄息地平缓下去。最后刻,她突然睁大眼睛,看她孩子们眼——长大孩子们正立于床头,守候着她死亡。
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眼。就这样,秋园带着她碎骨、她骨头里疼痛、她最后眼,去另个世界。
整理遗物时候,之骅在秋园棉袄口袋里发现张纸条,上面写着:
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竹子,把竹梢砍掉,用稻草包上砍掉处,栽在屋后山上。又栽两棵小枫树。第二年,山上长出三棵好大笋子,然后变成三棵大竹子。几年后,老屋成青山立其侧,竹林立其后。枫树也有人多高,巴掌大叶子,秋天便红艳艳片,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老房子依山而建,不断有竹叶和枫叶飘落在屋顶上。站在山顶望去,黑瓦上铺陈着红枫叶、绿竹叶,着实好看。可这些叶子盖住屋上瓦,妨碍水流畅通,遇刮风下雨,屋里就到处漏水。年总要请好几回泥工上屋顶扫树叶和捡漏[23],成空前大麻烦。
日,子恒扫地。弯腰扫到秋园床底时,竟然发现那儿生出两棵竹笋,般大小、高矮,似双胞胎样长在床底下。子恒觉得好笑,忙叫秋园来看。“这竹子生命力真强,从山上地底下钻进房里,花多少力气。要是它们知道自己会成为盘中餐,绝不会贸然行事。”说完,子恒将床铺搬开,挖出笋子,笋块雪白、脆嫩。
那年之骅回家,吃到没见过阳光笋子,但没能喝上鸡汤。秋园养十三只鸡又被偷,仍是挖墙脚进来。
六
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
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
八十九岁那年,秋园平地跌跤,胯骨跌断,只能仰面朝天躺着。
她疼啊、疼啊、疼啊……没有肉,只有骨头,那把疼痛碎骨。骨头抵着床垫很不好受,她不停地让人给她换姿势。每搬动下,她便疼得像只吱吱叫小鼠——被捕鼠夹和疼痛夹住、皱缩绝望小鼠。
子恒和赔三抬着她去医院,想接好她骨头。可是接又断。他们又冒险把她搬上车,送到省里最好骨科医院。那儿医生只肯开药,不肯接骨,担心在骨头接上那瞬间,她会疼得晕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之骅赶回老屋,每天精心照料秋园:抚摸她身体以减轻痛楚;小心翼翼挪动她身体,以免生褥疮;实在疼得厉害就喂服安眠药,让她昏昏睡去。后来,秋园神志不那清醒,对之骅说:“你是谁啊?何里对这好?”
那个酷热夏天,秋园不安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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