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有点失态。”他说。
“没关系,你看起来是失业了。加油。”姑娘把手机放进提包,收拾收拾桌上的文件,走了。
她一共说了十三个字,我以为她最多
冯江说,“你可能会有麻烦,不过我先请你回忆一下晚饭时,自己对阿波说了什么?”
“忘了。”
“你讲了整整一小时的周安娜。今天早上阿波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伽蓝巷了。”
“我讲了她什么?”
“用你的话来说,一次告别。”冯江用前所未有的忧郁语调说道,“在阿波赚到四百万、拔掉四颗牙以后,你终于把故事结尾告诉了他。”
李白站在街上抽了根烟,极为仔细地将烟蒂投进窨井孔,回到咖啡馆,一个姑娘占了他的座位,正在读文件。桌对面还有一张空椅子,他没问有没有人,直接瘫坐下去,呆看着姑娘。在她作出厌恶表情之前的短暂时间里,他经历了一场时光漫游。
不要随便讲述你做一件事的动机,即使已经被人估算到结果。这是告别时周安娜对李白说的话。一张去往广州的飞机票捏在她手里,不必为她担心,南方将展开双臂拥抱她,一手梦境,一手现实,挂满琳琅之物。“我有一部分记忆消失了。”摘除脑瘤的周安娜变得安静而忧伤,像一匹将要回归深林的独角兽。“我记得你在我家吃枇杷的样子,昨天晚上梦见你裤兜里揣着根黄瓜。记忆就像在吴里的小巷绕来绕去,我追踪它们,追得相当辛苦,有时运气好,在一个转角又会撞见它们。”李白闻听此言不胜悲凉。放心吧,我和你之间没有太多的回忆可以追索,写出来也就两页纸。征得同意,他举起傻瓜相机,以冬季的街道为背景给她拍了几张照。假定我也会跳入深井找回记忆,这些照片将是凭证。
“还能记得起来谁?”他问她。
“有一个叫阿波的人,他为我写过诗。”周安娜最后向他微笑,“不要把我们的告别告诉任何人。”
——我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也许正当其时。这一跨世纪的低吟之语,相爱,离别,哭泣,痛得满地打滚,爽到四颗智齿都挡不住的激情和愁绪。那个要命的九十年代啊,李白在咖啡馆里猛烈揉搓自己的脸,像是要把某一年龄段上的、膨化食品般的矫情揉搓成一个实心面团,也可以比喻成宇宙黑洞对物质的无情压缩。再过一些年你会怀旧的,把面团重新扔进油锅里炸酥了,那将是你的中年。他这么告诉自己。半数情况下,他会不由自主将内心的独白念出来(遗传了李忠诚),十分之一的概率会念得很大声。现在就是。对面姑娘惊异地瞟了他一眼。李白可怜巴巴地将手掌托腮,露出眼睛。姑娘低头看手机。李白忽然想与她说话,从肝脏升起的强烈搭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