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呆住了,说了那一句感叹的话之后,仿佛是找不着第二句话的样子。两人沉默了一会,倒是我觉得难过起来了,就勉强的对她说:
“月英!我真对你不起。”
这时候看护生不在边上,我说着就摇摇颤颤的立起来想走到床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稳的行动,就马上把那包水果丢在桌上,跑过来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断断续续的对她说:
“月英!你知不知道,我这病,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为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床,帮我睡进了被窝,一句话也不讲的在我床边上坐了半天。我也闭上了两眼,朝天的睡着,一句话也不愿意讲,而闭着的两眼角上,尽在流冰冷的眼泪。这样的沉默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忽而脸上感到了一道热气,接着嘴唇上,身体上就来了一种重压。我和麻醉了似的,从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来,把她的头部抱住了。
一天一天的恢复原状起来,病院里的生活也一天一天的觉得寂寞起来了。
那一天午后,刚由院长约汉医生来诊察过,他看看我的体温表,听听我胸前背后的呼吸,用了不大能够了解的中国话对我说:
“我们,要恭贺你,恭贺你不久,就可以出去这里了。”
我问他可不可以起来坐坐走走,他说,“很好很好”,我于他出去之后,就叫看护生过来扶我坐起,并且披了衣裳,走出到玻璃窗门口的一张躺椅上坐着,在看回廊栏杆外面树梢上的太阳。坐了不久,就听见楼下有女人在说话,仿佛是在问什么的样子。我以病人的纤敏的神经,一听见就直觉的知道这是来看我的病的,因为这时候天气凉冷,住在这一所特等病房里的病人没有几个,我所以就断定这一定是来看我的。不等第二回的思索,我就叫看护生去打个招呼,陪她进来。等到来一看,果然是她,是谢月英。
她穿的仍复是那件外国呢的长袍,颈项上围着一块黑白的丝围巾,黑绒的鸭舌帽底下,放着闪闪的两眼,见了我的病后的衰容,似乎是很惊异的样子。进房来之后,她手里捧着了一大包水果,动也不动的对我呆看了几分钟。
两人紧紧的抱着吻着,我也不打开眼睛来看,
“啊啊,真想不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我装着笑脸,举起头来对她说。
“王先生,怎么,怎么你会瘦得这一个样儿?”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那脸常漾着的微笑也没有了,两只眼睛,尽是直盯在我的脸上。像这一种严肃的感伤的表情,我就是在戏台上当她演悲剧的时候,也还没有看见过。
我朝她一看,为她的这一种态度所压倒,自然而然的也收起了笑容,噤住了说话,对她看不上两眼,眼里就扑落落的滚下了两颗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