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成员,连同其相貌、性格、爱情、生死,都在我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记,仿佛也变成了我的亲人。曾经煊赫一时、后从人间蒸发的祖太姥爷古列维奇,其漫长一生颇具传奇色彩的太姥姥萨拉,外祖父母看似琴瑟和谐、实则暗藏背叛的婚姻,外祖母与外曾祖母冰炭不投的婆媳关系,祖父建功立业的执念与报国无门的落寞,姑妈我行我素的执拗与压抑自我的痛苦……所有这一切不时便浮现眼前,与我自己的家族记忆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处。
三月末,译稿接近尾声时,母亲于十年前查出的冠心病——跟书中的外祖母廖利娅和母亲娜塔莎同一种病——突然加重,到市第一医院做完造影,医生说三支心血管均有严重病变,已经没法安放支架,要么心脏搭桥,但风险极高(一来母亲年纪大了,二来基础疾病较多);要么保守治疗,说白了就是“等”。我嘴笨,不会安慰人,妈妈反倒劝我,说老天爷要想摁脑袋,谁也没法不低头,人这辈子总要有这么一回的。临近清明,天阴雨湿,我拿着刻录好的造影光盘,辗转找到了厦门大学附属心血管病医院的急诊科主任王斌医生,他看过光盘,笃定地说:来吧,可以放支架。那一瞬,我生平头一回有了劫后余生之感。节后第二天,妈妈第二次被推进了手术室。记忆中,手术室门外那条廊道从头到尾一片亮白(可照片上明明是被一道道黄色木板门隔开的),漫长的近三个小时,两万七千余步之后,我被唤进去,母亲被推了出来。手术很成功,但只成功了一半,三个月后再去做另一半。
终于交稿后的那个周末,我们一家人——妈妈,女儿,妻子和我开车来到椰风寨,享受很久没有共度的假日时光。太阳很大,我们坐在树荫下,吹着海风,大为畅快。数十米外的海滩上矗立着几块巨型礁石,其中一块状如一颗巨大的花生,花生肚目测有五六米高。我一时来了兴致,顾不得日头毒辣,跑到石边,沿坡度较缓的一面爬了上去,坐在离海面最近的最高处,极目远眺。从遥远的海天之交,海浪裹挟着海水,向着岸边长途跋涉而来,有的轻吻一口海沙后便悄然退去;有的则一头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我忽然觉得,这不正像是众生在命运之海的无尽轮回吗?——海水还是那些海水,浪头却永远不再是那个浪头了。
李春雨
2020年6月29日于厦门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