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前路、退路、生路毫不担忧。你大可指责我鼠目寸光。到下午,日光在蓝屋里倾斜了,翘起来。门又打开,又进来个番鬼"一我认得他呀,是芦竹林里另一个:詹士。詹士见到我,立刻像马一样大叫(后来我在澳门认识了马),丢下手中提箱,绕着大笼转足十圈,和H抱成一团打滚。他们大声笑、大呼小叫,用拳头捶打彼此的排骨,大讲番话。他们越讲越轻,越讲越慢,也不笑了,也不打滚了,变成两个托腮趴着、一模一样的抒生兄弟,静英英望我。
詹士的眼珠是琥珀色水(没过几天,我就在这蓝屋的大台面上认识了琥珀和它含起的小甲虫)。他们静英英望,静英英笑,轻声细气讲,一次只讲三个音、五个音。他们望我。我在他们之间望来望去。我们要互相望
得清清楚楚才好。那个时段像是发梦。是我梦见两个番鬼。是我梦见两个番鬼梦见我。是对芦竹林的嫁接。是芦竹林向更远地方伸出它肥美的淤泥舌头,任凭舌苔上芦竹抽枝,扬出喇一啊一、喇一啊一的声音。时间那样静,蓝蔼蔼的.他们望我,像你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事物,譬如大海洋,譬如星空和连绵赤裸的山。在中流沙,没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望过。人们只在黄埔这样望,朝狮子洋方向望去一那个方向开着大口,空空荡荡,好像可以突然跌出去。
如果你像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事物那样,望着一个人,你就会快活起来。哪怕你周身是很挤逼的,或你竟置身牢笼。你试一试那样望。你一下子望穿过去。你会飞至一个静的、快活的地方。你试一试。
詹士爬起来,走向地上的提箱,掀开上盖,扯出层层抽斗“H仍趴着,同他讲讲笑笑。他们像两个鲜鲜出水的人,游了很久,有一种快活的疲倦。而且他们并不赶着去做任何事。他们好像天生不用做事,吃白食,享清福。
詹士咆啷啷地摆弄箱里什物,它们是些细长的木杆笔、白瓷碟、蚌壳、密封玻璃樽、七彩小棒……还有几件我无法形容。他们两个讲讲笑笑。一阵甜丝丝香味散发出来。我转向那阵香味,看见詹士正把一种清亮液体滴进玻璃水杯。H笑了。我知道他在笑我的馋。詹士也笑。现在好了。我大大方方地,整个地向詹士转过去:我饿了。H再次递来一只死虾。我一下子就接受了那只虾,差点把怪钳也吞落去。H快活极了。他们都快活,比刚才更快活。詹士鼓捣棉纸和木板的时候,H慢慢喂我,对我讲着打气的话。我把虾完全吞光。他们很快活。詹士舒舒服服坐进一把椅子,那椅子在一眨眼之前还是几块软皮和两副合起的框架。詹士架起右脚,摆纸和板在脚骨面。一支湿笔扫来扫去,不知怎的就在白瓷碟里吐出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