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器说,就是!老唐那笔草书,跟鬼画符似的,认它干什么?嫦娥,虾还剩两只,你跟粒粒一人一只,处理掉吧。他搛起虾,放进她碗里。
母亲却不放弃,她不理会虾,反倒把筷子搁下了——认真地搁在筷子架上——双肘支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倾,神情十分认真地说,
要是能选,谁会选择投胎到下三滥地界呢?
杨器杨老师生于光明正确的东区,其父是新中国成立初始考入清华大学的大学生,于校际联谊中结识就读于北京医学院的其母,日后回乡,一个当高校教师,一个当妇产医院医生。用介绍人的话说:难得的书香门第,嫂子你不是反复嘱咐,要找个读书人家的吗?这个杨老师就是,又规矩又有派头,没挑儿了!粒粒知道,母亲一听到这家世就默许了一半。
杨老师的好厨艺则是意外之喜。粒粒参观两个卧室的时候,房间里飘起混合着料酒、糖、醋等等佐料的烹鱼香气,还有油炸东西发出的嗞嗞声,这种气氛让她松弛了一点。母亲说,次卧是专门给你和臻儒回来用的。她问,那个,杨臻儒回来住过吗?母亲说,还没有,他也说忙。哎呀,你们年轻人要搞事业嘛,我们特别理解。
次卧里的家具都是欧式的,木床头和衣柜边缘堆起翻着波浪的描金白玫瑰,精致又不够精致,显出大而无当的粗俗。她连声说,哎,好看,真阔气,真洋气。母亲又打开衣柜门,指点着说,这些纯棉床单被罩枕套,也都是新新儿的,你一套,臻儒一套,怎么样?算是几星酒店的待遇?
她说,四星,起码四星。
杨器在屋外说,你们的会开完了没有哇?鄙人的菜可以上桌了吗?
餐具也是成套的,酒杯里倒好了枸杞江米酒,乌木筷子斜放在白瓷筷架的凹陷中,油爆大虾、酱焖鲤鱼、蚝油生菜和炸藕盒都勾了芡,亮晶晶地在灯下等待赞美。不赞美简直没天理,她赞美得卖力极了,平均吃三口配一句夸,形式多样,包括嗯嗯点头感叹,包括真诚地询问做法。杨器还原成耐心称职的老师,款款讲解怎么选鱼选虾,怎么杀,怎么用汁腌。母亲负责做适当的插叙。他们把这顿饭吃成了一堂演出来的公开课,热烈愉悦得不真实。
由于前半程的好气氛可以沿用,后半程安静一点,也不至于尴尬,大家的话就少了些。粒粒选了一些别的话题,如墙上条幅。她被告知,那边和那边的两幅字,出自她继爷爷、继奶奶之手,客厅这幅是杨老师的世交好友专为他二婚写的。
母亲说,妈考考你,看你认不认得这写的是什么?她扬起手里筷子,指向最近的一幅字。
粒粒笑一下,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哎呀,妈,吃饭吧,杨老师都没考我,你考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