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粒并不是上大
我认不出,但粒粒肯定认得出,对吧粒粒?你小学时不是送你上过一整年书法班吗,后来你也一直自己没断了练字,是不是?
粒粒隔着饭桌看着母亲,她觉得饭厅的灯光并不好,照下来显得母亲颧骨高,眼窝塌,嘴角两边拖下来的纹路太明显。她慢慢转头,看着墙上的字,念道,金屋春浓,苑上梅花二度。琼楼夜永,房中琴瑟重调。贺杨兄续弦之喜,愚弟唐志龙。
母亲低声给她喝了声彩,呵,一字不错!怎么样老杨,我女儿水平不次吧?够配得上你们家吧?
粒粒胃里一阵拧绞,脸颊被冲上来的血涨得又痒又麻。杨器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配不配得上?粒粒又懂事,又上进,我这辈子就是遗憾只有儿子,没有这样的女儿。
她本想说,我现在就是你的女儿,名义上。但她忙于消化母亲的行为,一时说不出话。她了解她,理解她,谅解她,但还是需要缩紧身子低下头,像挨了一拳的人,弯腰等待最尖锐的那阵疼痛过去。
粒粒的母亲王嫦娥是个头脑简单、性情温和的女人,她自知不聪明,常在讲述往昔时,认命地总结说,你瞧你妈那时候多傻。粒粒常答以怜惜的一句:“那时候”傻?你现在也不太聪明。母亲便笑起来,傻也不要紧,我能生出一个聪明闺女。
她毕生做得最不明智的傻事,是选择丈夫。当时粒粒的父亲跟朋友同时追求王嫦娥,听说王嫦娥答应了那人的求婚,他在一个雨夜从外地连夜赶回,冲到她家中,湿淋淋地跪地大哭。她心软得不能自持,立即决定推翻之前的婚约,嫁给他。
其实从这个故事,也能看出粒粒父亲的性格:软弱、冲动、情绪化,血一上头就不管不顾。青年时代,这些缺点都笼罩在玫瑰色的雾气里,当一张脸微笑时,你想不到它发怒时的样子。公平来说,父亲不是没有可亲的时候,他手巧,新婚后自己打造了书柜、床头柜、衣柜,都按当时最流行的样式做。他爱琢磨琐事,嬉笑时甚至显出一点浪漫的天赋,比如他曾叫粒粒母亲:哎呀,我的“八减一”。
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跟钱没缘分。他学历不高,是国营装备制造厂的电焊工,单位效益差,工资低,他试过很多“致富之路”,繁殖热带鱼,倒卖皮夹克、烟酒,开出租车,炒股……一再赔钱,让他长年沉浸在怀才不遇的愤懑中,并时常转化为对妻子的抱怨。他还想出国劳务,被粒粒母亲死乞白赖地制止。她攥住积蓄,不给他拿去交中介费,她怕像他这样莽撞的人会客死异乡。日后他曾一边砸东西,一边恼怒地向她吼叫:是你不让我腾飞!是你误了我的前途!
他打过妻子,两次。当然也打过粒粒,次数多得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