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钻进去,眼前暗了又亮,走到镜子前看看,衣服像有自我意识似的,在她体外支棱出另一个形状,衣角绣有一只带着奇诡笑意的鸟。她想把衣服脱掉,那女士走过来温柔而权威地说,不行,不穿它你就不能用微波炉,不能靠近电视,不能用手机……
最后她只剩永恒温驯的笑,犹如婴儿降生第二天她出院时,再次被一层棉被似的外衣裹住,人们喜气洋洋地逼她一定要装备重甲,这时她不再试图脱掉。婴儿在别人手里,那人走得矫健,快出好几步,她被过于沉重的布枷锁负累,往前赶几步,拖几步。
我朝那人喊道,等一下,为什么不让她抱?她还没在日光下好好看过那婴儿!那人又转身安慰她,别急……这不就要回家了吗?
“家”在第七个月定址,他和他父母奔走多日,她没有参与。由于急用,房子买
办?
他低下头,翘着那根餐具手指,依次删掉旅行锦囊APP、德语意大利语翻译APP,不抬头地说,咱们可以等……等这事完了再去。
这时终于来了一个有点迟的相视一笑,他们笑得迷惑、惶恐,伸出双手握在一起。春日的晨光,从阳台上高悬的长裙衬衣之间射过来,像沙拉酱一样抹在手背上。从这一刻起他们都开始有了我未见识过的表情。
我在纸上列出接下来的月份与胎儿的月龄,安慰她:别怕,你还能度过一个轻盈正常的夏天,还可以继续穿露脐装、短裤和两截式泳衣。等它逐渐膨大,秋冬的厚外套就能接上力,让你看上去不会太扎眼、太像孕妇。
当别的孕育者筹划如何把四季果蔬编入胎儿食谱,她想到的是四季中的自己。我得说实话,她一开始对它的态度就很漠然。
很快她被迫走上那条隆隆向前的传送带,被自然规律加工成最稀松平常的孕妇。那个在她体内慢慢有了体面的肉团,有没有带来一些欢欣?我想是有的。
但他眉毛里的阴云日渐浓起来。有一夜她因为胃胀翻来覆去的时候,他在黑暗里说,咱们必须买房子了。这本是他们对生活保持乐观的最后底线——没有大宗借贷、不背高额债务的线。
第五个月,他终于向父母借了钱,借了很多,没办法不多。第六个月他们到公园散步,她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去。后来一觉醒来,房间里多了一位中年女士,那女人坐下来,温柔地说,以后她会陪她一起住,照顾她,替他们解决房子等等一切问题,一切。
拒绝是不好的,会教别人伤心,况且女士要住的是自己出一半钱的房子,要照顾的是自己未来的孙子或孙女。
她温驯地笑一笑,她对不能拒绝的东西一般就这么笑。那女士展开一件质料奇怪、比帆布软又比棉布硬的衣服,说,来,俪俪,穿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