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偌大的病房,棋盘格地板。阳光照在高大的拱形窗户上,右侧边缘曝光成白色。白色本来就够多的了,一张张白色病床,床尾朝前,铁皮靠背蒙上了麻布。看得见高高的枕头和病人的脑袋,胡子拉碴的病人们看向镜头,其中一个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护士小姐正麻利地在他肩头上平整什么东西,她是整个病房里唯一的女性。左下角正在发生照片的核心事件,那里有张桌子,一个穿住院服的大胡子撑着拐杖坐着,带着南方人特有的露齿微笑。桌上堆着文件、记录簿、表格。桌边坐着两位主角,整个构图的中心,照片正是为他们而拍摄的,两人不经意间流露出参观者的愉悦。其中一个身穿黑色便服,皮鞋锃亮,衣领笔挺,靠在维也纳式椅背上。第二个身穿灰色衣服,稀疏的短髭下露出淀粉白的牙齿。稍远处站着几位男护理员,双手交叉等待着——有人抱在胸前,有人放在腹部。床腿与立柱平行,有人还从一根立柱背后探出头来,好像所有人都必须出镜似的。窗户如一汪水光,恰巧有些过曝,白光将窗框溶解掉,侵蚀了护士小姐和她所照料的病人的身形。
二
低矮的大理石桌上团着一堆破布,若非知情,恐怕永远也猜不到那是一具尸体。桌边围坐着一群专注的医学院大学生,正在上解剖实践课。近景处还有一张小桌,上面同样有一堆不明物,好像是口袋或者纸包,又好像不是,无从分辨。
六位女生簇拥在大理石桌旁,白大褂罩在平日穿的深色裙子外面,唯一的一位男生单独站在一旁,转过脸去,看别人都在忙活,不知道自己是该微笑,还是该皱眉。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滑稽的夹鼻眼镜,身后是一块写满粉笔字的黑板,仔细看去,上面无所不有:上堂课留下来的植物神经系统图,戴着高高的大檐帽的军人侧脸,叼着香烟的尖下巴美女的侧脸,还有满月一样的圆圈笑脸,长着一对大长耳朵。桌子另一头是一位女版的蒂尔普医生[1],那是一位黑头发的女大学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在朗读课本,女听众们屏息凝神,脸上的表情如同站立过久的哨兵,只有一张脸上带有笑纹。如果你觉得她们都在专注于同一件事,那你就错了。比如这个耷拉着脸,正在想心事;那个猛地一激灵,好像墙角有人喊了她一声;那个戴眼镜的白大褂还没穿好,厚重的带纽扣的绣花胸衣正冒充医生制服。朗读课本的那个发髻低绾的女大学生,正是我的太姥姥萨拉。所有目光像扫帚的枝条一样散射到各个方向,谁也不愿意去看死人的组织和关节。
三
照片上所有的法国男医生都留着胡子,胡子一律翅膀一样向上翘起;所有女士都穿着白大褂,袖子高高挽起,戴包发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