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天,我再度造访了两个相像得可怕的地方。它们都属于,怎么说呢,保管体系,或曰存储机构,是专为和人体存在的余料,亦即人死后留下的东西打交道的。
在圣米歇尔大教堂的地下室,人体骨骼被一一登记造册,排列得秩序井然。这些数百年间积存下来的骨骼,被按照部位和尺寸分门别类,小腿骨和小腿骨工整地垒成一垛,头盖骨则被单独存放。带领我们参观的那位女士情绪激昂,一面吆喝着左转右转,一面嘲笑着人生无常,一面提醒我们注意女尸的便鞋和丝绸腰带保存得何等完好——那具女尸殁时怀有身孕,面部像一块黑土豆,被陈列在单独的棺木中供人参观。她激动地说:“Wiehuebsch!”(看,多美啊!)的确,在她经营的地下室里维持着一种层级分明的独特秩序。那些尚未丧失商品属性的东西被公开展览,其余的则被当成零部件,束之高阁,置于被遗忘的边缘。
第二站是维也纳医科大学的医学博物馆,展示的是19世纪对于人体构造的认知:人体被视为一座神庙,热心地向开化的参观者敞开自己的脏腑。我参观这座博物馆,既是为了缅怀太姥姥萨拉和她那位在维也纳拿到医学文凭的保加利亚情郎,也是为了向当时的精密科学致敬。曾几何时独步一时的先进医学成就的展览,学生的欣喜和教授的骄傲,如今变成了珍品陈列馆,古老医学、小胡子医生和白大褂护士的纪念馆。那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导管和手术剪、手术钳、老式显微镜。所有这些都已陈旧不堪,失去了主人,变成了滑稽可笑的收藏品,静静地躺在玻璃展柜里,如同早已成熟的医学的襁褓和拨浪鼓。唯一丝毫没有退化的,只有人体。
这些解剖学人体模型是由纯蜂蜡制作的,因而不受时间侵蚀。它们足有上千件,构成一整个军团,是由约瑟夫二世奉启蒙、理性和直观之名,下令在佛罗伦萨制造的。监造官就是鼎鼎大名的意大利解剖学家保罗·马斯卡尼,伟大解剖图册的作者、哲学家和自由思想家。模型建成之后,由骡队驮着翻越阿尔卑斯山,顺多瑙河而下,运抵维也纳,公开展览,以兴科学。彼时,邻近的法国——从格勒诺布尔到图卢兹正在睡梦中辗转反侧,1789年大g,m山雨欲来。时至今日,这些模型依旧栩栩如生,像获胜的竞技运动员一样昂然挺立于紫心木或者玻璃制成的匣套内。理性之人在这些展厅里变成了一道道菜,剖开的腹腔上摆放着泛光的器官、漆亮的肝脏、滑稽的睾丸。蜂蜡模型有的用胳膊肘支撑着,有的摊开四肢仰面躺着,有的露出骨骼,有的露出血管和内脏,向人们展示着肌肉组织、脂肪和骨骼关节。一切都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