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从哪年开始,叔叔说话的语风语调似乎就变了。到了八十年代末期,我还苦苦地在那条文学的羊肠小道上求索。村里同龄的姐妹都出嫁了,乡邻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而父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悲伤。自贡哥哥和他的两个妹妹,大学毕业以后都参加了工作。大妹海棠跟我联系得多些,曾经带了男朋友给我相看,回去不久,他们就结了婚。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善,叔叔来我家的次数明显多了。有时一年能来三四次。叔叔是一个喜欢喝大酒的人,一顿午饭能喝到下午三四点。这样的事情过去其实也发生,但因为是在年关时节,大家都闲,所以不怎么让人在意。有一次,叔叔来的时候正赶上秋收,一顿饭总也吃不完,害得父亲母亲没法下地干活。真正的抱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父亲第一次没有陪完这顿饭,就黑着脸起身离座了。叔叔醉眼迷离,一个劲地问大哥哪去了?没有人回答他,仿佛叔叔的话根本不值得回答。秋收的忙乱在我家尤其显眼,别人家的活计能拉开空当,我家则是集中在两三天内收完种完。因为窑厂还等着父亲淬火,父亲摔了一辈子砖坯,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烧窑淬火。淬火是技术活,就是把砖坯烧成熟砖,然后通过淬火变成青砖或者红砖。
自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是不是我的炫耀和张扬伤害了这个青年。那个陪我在山上玩了十几天的漂亮男孩,因为自卑而变得形象模糊。
我不愿意他这样。
事隔多年又想起那只鸡蛋,水煮,油煎,都比蒸蛋羹好熟。我没有吃到婶婶的那份心意,在我,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看见了门帘后面那张眼巴巴的面孔,那是自奋,最小的兄弟。
我所有的关于这次苦梨峪之行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有一次我跟哥哥偶然聊起这件事,我说:“那次给叔叔家去送粮食,怎么去的我有印象,怎么回来的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哥哥说:“我有。自贡不知从哪里借了辆自行车,我们出村才发现他跟了上来,然后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大山,来到了遵化县城。我们在那里打尖,几个毛头小子总对你指指点点,我们以为他们不怀好意,自贡撸胳膊挽袖子要跟人家动武。后来才弄清楚,你的长头发上系了条花手绢,人家觉得你洋气,是在看稀奇。我们和自贡分手时,自贡嘱咐你把手绢摘下来,免得路上再有麻烦。”
我难以置信:“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哥哥说:“谁知道你都记住了些什么。”
我说:“我把手绢摘了么?”
哥哥说:“没摘。你那时正臭美,哪里舍得摘。”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年轻时臭美的很多事都记得,却唯独忘了这件事。
11